一個男人,一位玩家,即使跌落人生谷底,但仍在周而復始的游戲中,持續(xù)收獲著刷新最高紀錄的快樂。
在某個城市,某家游戲廳,某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有一臺街機。
機器很老。時代變了,這臺20多年前的老街機不再能吸引顧客。所以也沒什么人維護它。它的按鍵不再靈敏,1P搖桿附近的油漆在無數次搖動中磨出一圈白底。
投入1個幣,游戲啟動。飛機在古早的豎版像素畫面中掠過天空,在彈幕中穿梭。也許在某個平凡的時刻,你不經意地一瞥,屏幕上會映出一張臉,一個流浪漢站在你身后,他拿著白色的袋子,里面是一堆撿來的塑料瓶。如果你不趕走他,他就會靜靜地看著你玩游戲。
這臺街機上運行的游戲叫《威虎戰(zhàn)機:雷暴行動》(Varth: Operation Thunderstorm),這位流浪者就是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中國排行榜的冠軍,積分第一保持者,真正的無冕之王。
半年前,一個玩家在街機廳遇到了這位傳奇冠軍,他把那次相遇寫成故事發(fā)到網上,但很快又刪除了故事中的所有細節(jié)。
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尋找這個傳說的。
比起那些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就泡在街機廳的中年玩家,RS很年輕。他在這座城市上了大學,畢業(yè)后回了老家。
他是我找到的第一位知情人。
RS其實記不太清故事細節(jié)了。他告訴我,他看到那位傳奇玩家是在幾年前。“第一次見到他其實挺平淡的,一局打完,我會習慣性地看看后面有沒有人排隊,然后就看到他坐在格斗區(qū)休息,有時候透過屏幕的反光,會看到他在后面,看著我玩。”RS對我說,“他人少的時候才來,衣服比較單薄……但是室內有暖氣嘛,也說不準?!?/p>
RS當時不知道流浪者的身份。后來,圈里資歷老的人告訴他,這位流浪者就是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的全國冠軍?!罢f實話,知道他的實力,我又驚訝又欽佩。我之前也嘗試過STG,玩過之后才知道不簡單?!盧S告訴我,“大家都見過他,但幾乎沒人知道他的經歷。有種傳說的感覺?!?/p>
RS也許知道些什么,但他不準備告訴我?!拔矣X得挺可惜的。聽說他以前狀況還好的時候就有那個實力,但不知道后來發(fā)生了什么……”RS的話有點意味深長。
我請RS介紹其他知道內情的人,他轉達了我的請求,但沒人愿意接受采訪。RS對此有點抱歉:“情況比較特殊,不少人都擔心媒體會打擾大叔以后的生活,所以不愿意說出具體的情況?!?/p>
又是這樣,和論壇上寫出這個故事的tokamak一樣。
我告別RS,開始整理已知信息。STG(Shooting Game)游戲是電子游戲史上最古老悠久的品類,國內玩家親昵地稱其為“打飛機”。STG曾經是街機里最典型的游戲類型,在很多人心目中,它甚至就是街機的代名詞。隨著時代變遷,STG游戲逐漸沒落,但仍有一小撮核心玩家癡迷其中。
tokamak就是“一小撮核心玩家”之一。2019年初,他到某個城市旅游,特地找到當地的街機廳,機緣巧合,他走到那臺運行著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的街機前。
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是卡普空1992年推出的STG經典之作,1幣啟動,一共30關,全通關大約要用三四十分鐘,因為時間太長,是街機廳最不回本的游戲之一。
tokamak玩了一會兒,不知什么時候,一位流浪者站在他身旁,tokamak記得他“三四十歲、留著大胡子”。流浪者看了一會兒,開始指導他游戲。
tokamak吃驚地發(fā)現,這個流浪漢的實力超越常人。他想起STG玩家圈子里的一個傳說,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全國紀錄保持者就生活在這座城市,是一個靠撿瓶子維生的流浪者。
他試著和流浪者交流,但流浪者口音很重,他也不太懂當地方言?;酉喈斢邢?。在交談中,他感覺對方也許有點精神上的問題。兩人聊了一陣,他準備離開,在離開之前,他把自己的游戲幣都給了這位流浪者。
他在S1論壇上寫下了這個故事。許多人看到了這個帖子。有人證實了他的說法,不止一個人在那家街機廳里見過這位流浪者。再后來,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這個故事,有媒體聯絡他希望報道,也有人出于崇敬之情留言,“有機會去拜見一下”。
tokamak不想這樣。STG游戲圈子很小,玩家數量不多,彼此感情深厚,大家已經把這位流浪者看成了自己的一員。他們不愿意流浪者被獵奇的眼光打擾。tokamak刪除了帖子的所有信息。后來他說,自己“很抱歉寫出了這件事”。
我去了RS說的那個街機廳,那里顧客寥寥無幾,臨近倒閉的邊緣,而且一臺STG街機都沒有——無論游戲還是瓶子,那兒都沒有。我想,如果這個流浪者仍然徘徊在這個城市,大概也不會再來這里。
線索斷了,我決定走訪這個城市的每一家街機廳。這些街機廳大多位于老商圈附近,新商圈崛起后,老商圈人氣流失得厲害,很多街機廳都死氣沉沉。許多街機廳關門了,只有一個最大的連鎖街機廳還活著,更重要的是,這家街機廳里有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。
我決定蹲守在這里。但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,符合標準的流浪漢太多了。
這家街機廳每天營業(yè)時間很長,暖氣和冷氣隨著季節(jié)變換,從來都開得很足。我第一次注意到街機廳對拾荒者來說是多么理想的棲身場所——氣溫適宜,無風無雨,很容易獲得食物和收入。由于條件所限,男性流浪者大多不能理發(fā)剃須。因此,除了一些年邁的之外,所有的流浪者都符合“長頭發(fā)、大胡子”的特征描述。
最開始幾天我毫無收獲。在朋友的幫助下,我找到了另一位STG玩家,他叫db0。
一個寒冷的冬夜,我和db0在街機廳附近的咖啡館見了面。db0在圈子里小有名氣,他從“東方”系列STG入坑,后來專攻《怒首領蜂》,出于熱愛,他甚至買了一臺街機放在家里練習。他的水平相當高,曾在Together Not Alone 2速通會上進行過通關表演。
db0告訴我,這個人確實存在?!耙粌赡昵鞍?,在一家街機廳見過一次。后來在另一個街機廳遇見過他,當時他在撿瓶子。”
我問他那位流浪漢的狀態(tài)和長相特征,但db0顯然更想和我聊游戲。“……我問了圈里人,他們說他很厲害。其他類型的游戲是游戲里的角色變強,比如角色的屬性增長,角色拿到更厲害的裝備和武器……但STG游戲的魅力在于,變強的是玩家自己?!?/p>
我請db0和我一起去街機廳。我們來到那臺機器前,db0很感慨,“就是這個機子,去年還有兩臺呢,現在只剩這一臺了,他們也不愿意修……”他推了推1P搖桿,“你看,狀態(tài)不好,搖桿回彈很慢。2P玩得人少,稍微好一點。”
屏幕上刷出了排行榜,第一名的分數是5726900,比第二名高出150萬分。db0指著排行榜感慨:“還好他的紀錄沒丟?!?/p>
我問,“你怎么知道這個紀錄是他打的?”
db0說:“有人看著他打出來的。”
db0告訴我,和其他類型的游戲相比,想要在STG游戲入門,需要大量練習,這就導致STG游戲的門檻極高。玩家要無數次地練習和嘗試,把全程走位精確地記在腦子里。這就叫背板。在密集子彈形成的彈幕中,很多時候走位路線是唯一的。
“網上有一些作弊視頻,通過調慢彈幕讓難度降低,但飛機會出現在速度正常時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地方,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。”db0說。
但在街機上玩不同,那是公開挑戰(zhàn),有無數人看著你,你無法作弊。db0入圈比較晚,沒有親眼目睹流浪者打出這個成績,但他對此堅信不疑。“那么多和他同時代的STG玩家親眼目睹,絕對不會有錯?!?/p>
我繼續(xù)問教:“同樣是一幣通關,怎樣能盡量打出更多的分數?”
“技巧?!眃b0回答,“靠技巧和對游戲的熟悉程度。主動選擇放棄一些道具可以累積分數,找到并打出隱藏彩蛋也能獲得分數?!?/p>
我問db0:“如果這臺機器的狀況好一些,他能打出更高的分數嗎?”
db0說:“能吧?!?/p>
我請求他介紹我和圈子里的其他知情人聊聊,db0不出意料地拒絕了我,還是那個理由。
但我已經可以確定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了。這讓我非常放心,找到他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。
db0走后,我買了一些游戲幣,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開始玩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。這款游戲的音樂和畫面讓人仿佛穿越回上個世紀,你能找到美蘇冷戰(zhàn)和宇宙大探索時代中所有的流行母題: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災變降臨在蒼茫宇宙中人類的殖民星球,僅存的希望是兩架裝載了第四代計算機的飛機,操控飛機的駕駛員——就是玩家,要和整個星球的武裝作戰(zhàn),拯救全人類。
我只能打到第四關,要靠不停續(xù)幣才能砸死第一個小Boss。我有些嫉妒那個排行榜上最優(yōu)秀的英雄駕駛員了。
我繼續(xù)三五不時泡在街機廳里,時間逐漸臨近春節(jié)。
一天晚上,我正在那臺機子上隨意地玩著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,一個男人出現了。
他把斜跨大包和外套放在鄰座,一股味道飄了過來。我用余光打量著他——看上去三十多歲,頭上套著一頂毛線帽,也確實留著胡子。他長相端正,身材普通,衣服鞋子雖臟,但看得出搭配過的痕跡,遠比我預想中的“流浪漢”體面。我不敢確認他就是我要找的人。
他撿起別人丟下的瓶子,擰開蓋子,喝完剩下的飲料,然后站在我身后,默默地看著我打。
我突然開始冒汗——現在正在看著我玩的人可能就是這個游戲國內最強的玩家,而我玩得那么爛!在追尋這個傳說的期間,我看了很多資料,有一部關于街機游戲的紀錄片《100円》里提到:“在家里玩游戲沒有緊張感,死了就死了,重來就是。但玩街機呢,一是花了錢,二是有人會看,那種壓力會逼你認真對待?!?/p>
就在這個瞬間,我明白了這句話有多真實。
我很快就死了,但我盡量自然地在機臺上留下兩個游戲幣,如果他是那個傳說中的玩家,就一定會玩。
他坐下,開始玩游戲。在看到他操作的一瞬間,我就再無任何疑惑了。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人。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全國紀錄保持者就在我的面前。
我站在他身后,忽然開始緊張。我該跟他搭訕,該和他聊一聊,該問問他愿不愿意說自己的事……可我猶豫了——他全心全意地玩著那個游戲,在那個世界里,他是正在拯救世界的英雄。我不能把他拽回到現實中。
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,然后對自己說,好了,他來過了這里,他還會再來的。這次就算了吧,讓我再觀察一下……然后離開了街機廳。
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都沒有再見過他。
春節(jié)很快就到了,春節(jié)期間街機廳一直在營業(yè),我也一直都去??芍钡秸率暹^去,他都沒再出現。我在街機廳里轉悠,在所有沒去街機廳的時候焦躁不安,擔心錯過了他的蹤跡。
到了3月,天氣漸暖,上海的拾荒者沈巍火了。人們說他是流浪大師,無數人追捧他。而我正在尋找另一個流浪者。我在街上漫步,看到任何一個流浪者都會仔細辨認。后來我又去了街機廳附近的廢品回收站大廳,因為我想他一定會去賣廢品??蓻]人知道他的消息。
最常去的還是之前和他相遇的街機廳。去得多了,我漸漸發(fā)現這個街機廳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。街機的第一代主力是STG機臺,這兒只剩下兩臺,一臺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、一臺《怒首領蜂》。第二代主力是格斗機臺,這兒大約有十幾臺,比如“街霸”“拳皇”。偶爾有人會玩,但并不是經營重點。第三代街機主力則是跳舞機和音游機臺,它們就比較受歡迎,機器都是最新的,顧客也很多,有自帶三腳架直播玩跳舞機的少年,也有穿著洛麗塔洋裝、戴手套玩舞萌的美少女。至于《太鼓達人》之類的音游,都被單獨塞到小房間里,大概是大廳音樂太吵,影響游戲體驗。各類賽車游戲則配備了VR眼鏡,即使不便宜,也有很多人搶著體驗。
我猜它們都沒法支撐這個街機廳,擔負起這個責任的是其他機器。比如打著擦邊球的推幣機和打魚機,雖然數量不多,但客源穩(wěn)定,從早到晚一直有人消費。再比如各式各樣的抓娃娃機,不止能抓娃娃,還能抓口紅、冰淇淋和飲料。大剪刀機里還有各種誘人的百貨。這些機器是回收游戲幣的得力干將,碰上不得要領的客人,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吃掉十幾二十個幣。
我偶爾會玩抓娃娃機,玩得多了,也漸漸找到了訣竅,每次去街機廳都能帶回點什么??捎幸淮紊钜?,臨近關門,我看到工作人員從卡車上卸下成堆近一人高的麻袋,里面都是版權不明的娃娃,就突然丟失了玩抓娃娃機的興趣。
但我也意識到,這里真的是玩家的樂土。一個技巧過硬的人完全可以靠游戲幣在這里活下去??客茙艡C拿到游戲幣,然后用游戲幣抓飲料、冰淇淋和食品,抓上來的兌換券還可以換餅干之類的食物。不計較營養(yǎng)均衡的話,街機廳可真是個離家出走的好去處。
我還觀察到了許多細節(jié)。保潔阿姨會偷偷把掃到的游戲幣塞進勞保手套,吞云吐霧的賭鬼用盒子接推幣機里吐出的兌換券。我也和一些??陀辛它c頭之交,比如另一位流浪者,還有一個下班不愛回家的中年人。有時候,這個中年人會背著羽毛球拍來到這兒,然后開始玩格斗游戲,我想,他也許對家里人說他是去打球了?
我還見到一個獨自來玩推幣機的老太太。她的腦后梳了一個漂亮的髻,叼著煙,一臉看破世事、毫不在乎的瀟灑,我真希望自己老了也能當這樣的Cool Girl。街機廳還有一塊大屏幕,我和3位農民工朋友在這兒一起看了部叫《太極俠》的爛片,里面甚至有基努·里維斯和莫文蔚。
尋找或等待一個人太久,就會不自覺地思考和他相關的一切,比如想象他曾經的輝煌。在十幾年前,也許有一個下午或晚上,人們圍在那個傳奇玩家身后,緊張地盯著屏幕,為他刷新排行榜分數而歡呼。
或者你會開始想象他遇到了什么。技巧都是用游戲幣堆出來的,他曾經經常來這臺游戲機上練習,那時候他的生活恐怕不錯。是什么事讓他的生活和精神狀況急轉直下,淪為最底層的無家可歸者?
所有這些,我都一無所知。我唯一能確定的是,在他失去了健康和固定的居所之后,只要1個游戲幣,仍能得到和過去一樣的快樂。我一邊看《太極俠》,一邊思考他的消失。他和家人團聚了?他不需要再流浪了?他回歸了家庭,還是正月里的雪讓他更艱難,遭遇了什么別的?
6月到了,大眾幾乎遺忘了沈巍,每天都有新的熱點引起人們的關注。但我仍然想找到他。
7月的某一天。一個很普通的夜晚,我又來到了那個街機廳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樣。我下意識地走向那臺街機。那臺街機前坐著一個人,正在玩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。
他看上去有些眼熟。穿著T恤,普通的沙灘褲和沙灘鞋。沒有胡子、沒有飲料瓶子,也沒有那個收集瓶子用的大包——或許他不再需要它們了?
我看到屏幕的瞬間就知道是他?,F在,我已經能看出他的神奇之處。他的操作就像傳說中那樣優(yōu)雅流暢,敵方所有的舉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。他就那么玩著,就連我總是忘記躲避的、從屏幕底端突襲而來的敵機都被輕松閃避。我甚至可以看出操控中美妙的韻律感。
我看著他,就只是看著他。我突然意識到,這個采訪在我第一次遇見他又離開他的時候就結束了。我理解了tokamak、RS、db0,還有那些盡力把這位傳奇玩家保護起來的人。他是個玩家,他應該得到尊重,繼續(xù)安靜地沉浸于游戲之中不被打擾。我也是一個玩家,所以,我有義務保守這個秘密。我也變成了那些人中的一員。過去所有的尋找,只不過是為了想看到他平安無事。
沒有比這更完滿的結局了。
我把所有的游戲幣放在那臺《威虎戰(zhàn)機》上,然后離開了街機廳。
我終于可以在電腦前寫下這個故事。在寫下它的過程中,我刪除了這個沿海城市的名字,也把所有可能讓他被找到的細節(jié)隱掉。也許你認為我在編故事——那就再好不過了。但是,信不信由你,這就是我曾經追逐過的都市傳說。一個男人,一位玩家,即使跌落人生谷底,但仍在周而復始的游戲中,持續(xù)收獲著刷新最高紀錄的快樂。
(本文由今日頭條游戲頻道“編舟計劃”獨家支持,今日頭條首發(fā)。編舟計劃,用文字將游戲與時代編織相結。每周一篇,敬請期待。未經授權,內容不得轉載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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