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月前,他還很討厭電子游戲。
去年此時,或許岳劍平還不敢想象,自己會因為書法和游戲扯上關(guān)系。
這是一款點擊解謎玩法的獨立游戲,名為《狄仁杰之錦薔薇》。游戲以唐朝為背景,主角是狄仁杰,開發(fā)團隊卻來自加拿大。開發(fā)者們的母語是英文,即使是團隊里唯一的華裔成員也不太精通中文。然而點開試玩版,游戲中所有涉及漢字的部分——從游戲標題、游戲中的印章,到所有涉及劇情的信件文書,上面都是地道且字跡娟秀的中文書法。不同署名的信件,書寫上也采用了不同的筆法和字體——即便在國人開發(fā)的游戲中,這么講究的書法也不多見。
游戲中的書法顯然不是來自授權(quán)的電腦字體,全部由岳劍平手書。生活中岳劍平有另一個身份:焦作市書法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。
“唐朝一般是寫行書和楷書的,官方正式文書都寫楷書。不僅寫字,文書的格式也是有講究的……”岳劍平耐心地向我解釋,“中國人的講究多?!?/p>
岳劍平今年50開外,衣衫樸素,見我的時候手邊放著一盞普洱茶。為“狄仁杰”游戲題字的他,至今未見過開發(fā)者。幾個月前,他還很討厭電子游戲。
岳劍平的生活離不開書法。因為還沒到退休的年紀,工作又清閑,他平日無事便在辦公室里刻章、寫字?!皼]事兒的時候就得正正手腳,手感才不容易跑偏?!?/p>
每每寫出來滿意的字,他會在晴天里將作品鋪在家中光照最均勻的陰涼處,用噴槍打上一層薄薄的水霧,再用重物壓著紙張的四角,等它自然風干了再挪開。之后他會攀上矮凳,站到高處,拿出他的三星S4手機正面朝下拍攝作品的照片。這是為了“拍得周正些,方便Photoshop編輯”。
岳劍平跟我分享拍照的心得:“光線要自然,打水霧能夠讓紙平整,然后盡量不要拍歪,不然到Photoshop里還需要拉一下,你一拉,字就容易變形。”
岳劍平的手機是他自己選的,堅定地選擇三星,是他覺得三星手機拍照好——這是他對比同期上市的若干手機后得出的結(jié)論。岳劍平的Photoshop“技能”也是自學的,為的就是能編輯自己的書法作品,而不必花錢找人處理。
2004年,岳劍平買了自己的第一臺電腦,特意要求別人給他裝個Photoshop。剛有電腦那幾年,兒子光是用來玩《魔獸世界》,他則戴著老花鏡,在Photoshop的操作界面里挨個點按鍵、試功能。后來,岳劍平去草原取景,一個釣魚老翁不慎入鏡,他已經(jīng)能用Photoshop熟練地把他摳掉了。
他用著9位數(shù)的QQ號,最早是在橡樹攝影網(wǎng)上傳作品,之后是QQ空間,再后來轉(zhuǎn)移到了朋友圈。他再三告誡我,微信傳圖片要傳原圖,不然圖片放大了會模糊——上點年紀的人容易覺得棘手的電子數(shù)碼產(chǎn)品,在他這都不是事兒。
不管是用電腦還是用手機,岳劍平在打字時堅持不用拼音輸入法。“咱們河南的王永民搞出來五筆以后,漢字輸入就比字母輸入還快?!?/p>
岳劍平現(xiàn)場提筆寫了很多字,試圖告訴我漢字是如何造字,歷經(jīng)了怎樣的演變,最終又如何被簡化至此的。他也跟我談起漢字曾面臨的劫難——上世紀80年代計算機剛進入中國,漢字因為數(shù)以萬計,在電腦上難以輸入,“差點被拉丁字母取代,就此消亡”。岳劍平說,那時拼音輸入可沒有“云詞庫”和“云聯(lián)想”,是王永民發(fā)明的五筆字型力挽狂瀾,解除了“漢字拉丁化”的危機。
岳劍平很慶幸漢字在信息時代得以傳承延續(xù)?!笆澜缢拇笪拿?,其它都滅亡了,唯獨中華文明留存了下來,為什么?就是得益于漢字?!痹绖ζ秸f,每年英語新產(chǎn)生的詞匯有2000多個,隨著社會發(fā)展,常用詞一直在變,現(xiàn)在的英國人可能都看不懂他們幾百年前的古籍,而我們到現(xiàn)在仍可以閱讀3000年前的文獻。
“當一件新生事物出現(xiàn)時,我們不用另造單詞,用原有的漢字組合起來,新的詞匯就產(chǎn)生了?!?/p>
開明的岳劍平說起近年來進入中國的“新事物”,最不能接受的是洋快餐和轉(zhuǎn)基因,還有一個就是——電子游戲。
岳劍平的童年是沒有電子游戲的。
岳劍平兒時家住焦作市中站區(qū)。這一帶煤炭質(zhì)地優(yōu)良,開采歷史悠久,舊稱“西大井”,后來改作“王封礦”。過去的“焦作八大礦”都有自己的子弟學校,岳劍平便在王封礦的子弟學校念書。
當時教書的老師們,一部分是因為高考停辦而升不了大學的“老三屆”,一部分是念了一兩年就停課,后被分配至此的大學生,里頭還有位新加坡華僑。那時海外定居的華僑自稱“唐人”,管回國叫“回唐山”,這位華僑上中學時就加入新加坡的愛國組織,靠在當?shù)卮a頭賣檸檬水籌錢,就為一起包船回來報效國家。這批僑生回國后,周總理親自關(guān)懷進行了安置。
“他去了福建泉州的華僑大學,后來就趕上了文革?!?/p>
每日下午4點放課后,子弟學校的老師們都會自行組織興趣小組,寫書法的、教畫畫的、吹嗩吶的、搞體育的、跳芭蕾的,都有——換到現(xiàn)在,這些估計會被稱作“素質(zhì)教育”。岳劍平一直以為這些都是課,可當年教課的蔣老師卻說,這些都是老師們沒有額外薪酬的個人選擇,或許是單純想把自己的所學教給學生,或許只是因為生活苦悶。
在這段時光里,岳劍平漸漸愛上了寫字和畫畫。雖然在那個毛主席語錄還會貼上墻的時代,他一開始畫的都是宣傳畫,頭一幅書法作品是批判林彪的“大字報”——那時寫字、畫畫都是配合運動搞宣傳的輿論武器。
當?shù)厝舜蛐≡诿汉谧永镩L大,在他們的固有觀念中,下礦井是比上大學有前途的職業(yè),誰當工人誰光榮,還能馬上掙錢。只要誰家里有個“指標”,家長馬上就會把孩子從教室里拉去礦井“接班”,勸都勸不住。
“你說上大學有什么用?你們幾個老師名牌大學畢業(yè),在大學念個四五年出來,工資一個月就43塊5。我家孩子下井熬個四五年,就能掙80多塊!”學生家長們總是義正辭嚴,來自名牌大學的老師們紛紛無語凝噎——當時礦區(qū)的待遇分為8個等級,第八級工資最多,可名牌大學來的老師們只能拿著二級的工資。蔣老師作為唯一的“老三屆”,工資還比他們低3毛8分錢。
在岳劍平的回憶中,因為下井或去工廠工作,身邊的同學前前后后少了一半。
高考恢復以后,校長希望培養(yǎng)出一批大學生為學校揚威,便從現(xiàn)有的學生中選拔一些好苗子,通過校方的統(tǒng)一考試后,當時正上初二的岳劍平,被蔣老師拉進了新開的尖子班。
“我知道自己能進尖子班的時候特別高興,直到蔣老師說,‘主要不是因為你學習好,是因為你會出墻報’。”有句順口溜叫做“學好數(shù)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,更擅長文科的岳劍平為此很受打擊,“雖然班上其他同學寫作文都比不過我”。
“劍平成績很好,只是數(shù)學弱了點?!笔Y老師跟我解釋,雖然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墻報,但他拉岳劍平進尖子班的真正原因是看重他的品質(zhì)。在那個年代,要抗拒掙錢的誘惑,抗拒家長的意愿和社會的觀念,需要勇氣,更別說還要一直堅持自己看似“不務正業(yè)”的興趣——雖然對書法不太在行的蔣老師一直將岳劍平寫的毛筆字統(tǒng)稱為“藝術(shù)字”。
“就寫得很藝術(shù)、很清秀嘛?!?/p>
那一屆,這個尖子班出了十幾位大學生,整個班的平均成績比當時河南鄭汴洛核心區(qū)域的學生平均成績高出幾十分。
岳劍平至今仍很感謝蔣老師。他聽說,一直想上大學的蔣老師本來準備自己去參加高考,考上就不再執(zhí)教,是校長勸住了他?!澳悴痪褪窍肷蟼€大學。你把你們這個班培養(yǎng)出十來個大學生,不是比你一個人去上要好?!?/p>
在岳劍平看來,蔣老師是為了他們而放棄了自己上大學的機會——畢竟帶他們班,一帶就得好幾年。這也是后來當蔣老師找上岳劍平,希望他幫忙給游戲題字時,他為什么會一口答應下來的原因?!安痪蛶讉€字嗎,您說咋寫就咋寫。”此時他的“幫忙”只是因為尊師重道,絕非是接受了游戲這個“新事物”。
岳劍平點頭答應后,蔣老師的兒子小蔣與他取得了聯(lián)系——小蔣正在從事游戲本地化工作,就是他們的團隊在為《狄仁杰之錦薔薇》做中文翻譯。
“剛開始,岳叔叔只答應給我們題個字?!毙∈Y說,“直到他發(fā)現(xiàn)這游戲講的是狄仁杰的故事。”
岳劍平喜歡狄仁杰。
年少時岳劍平看過一批明清小說,《狄公案》《聊齋志異》《閱微草堂筆記》,《閱微草堂筆記》他更是在床頭放了整整4年,讀到會背。但他最喜歡的狄仁杰形象并非出自公案小說,而是出自高羅佩筆下的《大唐狄公案》。
高羅佩是荷蘭著名的漢學家、東方學家,他曾自述,“外交官是我的職業(yè),漢學是我的終身事業(yè),寫小說是我的業(yè)余愛好”。高羅佩通曉15門語言,廣泛涉獵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,對古琴、硯墨、書畫乃至古代的性學、刑案等都頗有研究,可他最為人所知的還是他的業(yè)余愛好——高羅佩將中國傳統(tǒng)公案小說中的狄仁杰,重塑為他心目中的“東方的福爾摩斯”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這個“狄仁杰”因高羅佩的小說在海外風靡一時。
岳劍平先是看了高羅佩小說改編的連環(huán)畫,看完覺得不過癮,又去補了原著?!拔沂?985年開始看連環(huán)畫,《狄仁杰》這套我前后買了3種不同的版本,內(nèi)容也不完全重復。”
聽說要題字的游戲講的是“狄仁杰”后,他興沖沖地讓兒子到地下室,從裝礦工大膠皮靴的箱子里,翻出了搬家時沒扔的十余冊狄仁杰連環(huán)畫。
王封礦那片兒出過一位叫靳尚誼的油畫大師,大師年幼時就是從臨摹連環(huán)畫開始——大師后來愛上了油畫,還畫了毛主席像。靳尚誼聲名在外以后,焦作當?shù)厝巳讼蛲嫯嫛?/p>
“你看人家都能畫毛主席了!”
岳劍平曾經(jīng)的夢想也是畫畫。轉(zhuǎn)到蔣老師班上后,他癡迷書法之余,也照著年畫臨摹過《嫦娥奔月》《松鶴延年》以及《三打白骨精》,顏料都是“宣傳畫色”,用的也都是宣傳畫硬紙——他直到20歲才見到1塊錢一張的宣紙。
“在宣紙上作畫,下筆后有濃有淡有干有濕,能畫出各種變化。我喜歡畫群山巍峨,云氣蒸騰,畫被夕照染紅的山頭,畫一道瀑布下來后深深淺淺的結(jié)構(gòu)。我畫得最好的一次,是臨摹劉繼卣畫的一公一母兩頭獅子,在那個月光下的草地,綠眼睛畫得津津發(fā)亮……結(jié)果蔣老師把母獅子看成了老虎?!?/p>
年輕的岳劍平耳濡目染,決定考美院??济涝菏Ю?,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天賦沒有那么高,遂決定棄文從軍。參軍以后,岳劍平被派駐到北京昌平,走時只帶了一本《顏勤禮碑》的字帖,售價1塊1,是從新華書店淘到的稀有貨——那會兒書店里的毛筆字帖都是《魯迅詩選》和《王杰日記》。部隊不操練時,除了琉璃廠、榮寶齋和王府井書店,他哪兒也不去。戰(zhàn)友在那兒打牌,他自個兒在乒乓球桌上用油光紙練字,當兵4年,就寫了4年。
“我的大部分書都是那時候買的。后來搬家時雜書賣了一百多斤,都是全國各地的書法展覽集……我看久了才知道好壞,覺得有些書擾亂思想?!?/p>
“那會兒,別人看到我買連環(huán)畫還覺得我可笑,說‘大人也看小人書’?!痹绖ζ秸f,“可因為我喜歡書法,朋友都是忘年莫逆之交,也有人說,‘你20多歲,來找你的怎么都是老頭子’?!弊罱K他兩頭不靠,挺直脊梁自在那兒巋然不動。
岳劍平最大的遺憾是,他兒子對這些書完全沒興趣,不管是習字帖還是小人書。
“我在電腦上就是處理處理照片、看看新聞,他就只喜歡玩游戲?!痹绖ζ揭恢睙o法理解兒子的興趣,也沒找到和兒子順利溝通的方式,“他小時候我叫他過來,要跟他講講道理,他會回我,‘不跟你說,你啥都不懂’。”
焦作市中心有個東方紅廣場,臨街的店鋪里曾有不少游戲廳,兒子就讀幸福街小學時,從校門到人民公園沿途也有七八家,孩子放了學、吃完飯后常找不著人。后來家里買了電腦,兒子玩得茶飯不思,家里一限制他就去網(wǎng)吧。岳劍平曾試圖轉(zhuǎn)移兒子的注意力,給他報班,希望他去學游泳、學武術(shù),兒子也不愿意去,更別說在家寫字——岳劍平精心給兒子挑選的兩本字帖,一本后來大掃除時在兒子床底找到,另一本至今不知所蹤。岳劍平一直疑心是兒子故意丟掉的。
后來兒子念了大學,心思也“都在游戲上”,岳劍平便要兒子暫時休學去當兵,因為政策鼓勵,回來還能繼續(xù)學業(yè)——岳劍平畢竟自己當過兵,他覺得部隊能改變?nèi)?。兒子倒是真的當了兵,一去當兵就趕上北京下大暴雨,一向怕水的兒子淌著水去撈人,小孩抱出了好幾個。事后兒子回來,岳劍平只問了一句:“立功了沒有?”就想著兒子在部隊能混得好一點。
“……結(jié)果退伍回來了還是整天玩游戲?!?/p>
他數(shù)落著兒子的種種不是,最終哀嘆一聲:“如果早幾年找我,我肯定不愿意去寫這些。以前我覺得游戲就是害人的?!?/p>
去年兒子結(jié)了婚,他將希望轉(zhuǎn)移到了下一代。“兒子不學我那些書,將來有個孫子還可以用上,孫子也不干那也就沒用了,都廢了。”
至今,岳劍平仍很懷念教兒子寫字的那段時光——兒子剛滿6歲,他就迫不及待地買了大格子的紙,讓兒子謄寫唐詩??蓛鹤娱_始玩游戲后,岳劍平就再也沒辦法把他留在案桌旁。
“他二三年級時候的字寫得最好。那個字很笨拙、很天真爛漫、很有意思,是大人絕對寫不出來的……我很后悔沒有保留下來?!薄@或許才是岳劍平討厭游戲的原因。
自始至終,岳劍平都沒見過“狄仁杰”游戲的開發(fā)者,就連小蔣和開發(fā)者也一直通過郵件溝通,只是初次談合作時視頻通過話。開了攝像頭,小蔣才發(fā)現(xiàn)制作人是個華裔。
這位制作人英文名叫“Minh Ta”,中越混血,祖籍廣東。最早是祖父母那輩去了越南,后來越南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又舉家遷往加拿大。Minh Ta一家是第一代移民,至今仍然過中國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,吃中國菜,看的也是中國的電影和電視節(jié)目。他的中文名是祖母跟一位道長求的,因為命里缺‘木’,被賜名‘李志森’。李志森說,他的妻子也有中國血統(tǒng),他小兒子最擅長的運動還是詠春拳。
雖然小時候上過很多年周末中文班,但因為無處使用,李志森的讀寫能力早已生疏。開始游戲本地化后,他希望漢化團隊能幫他找來一位真正的書法家。
“我一直很想用印章和書法來制作游戲的Logo,想讓玩家眼前一亮……畢竟在西方也有喜歡中國文化的人群。”
李志森說,他在Kickstarter上眾籌時就發(fā)現(xiàn)有很多人喜歡“狄仁杰”這個角色——是高羅佩的小說,讓許多非中國讀者認識了狄仁杰。后來,小蔣所在的團隊帶著這款“狄仁杰”游戲去了德國科隆游戲展。因為跑業(yè)務,小蔣待在展臺的時間不多,實際接觸到的玩家里知道狄仁杰的居然也有四五個——雖然長得都很暴露年齡,沒有小年輕。
小蔣說:“他們都是被中國風的海報和題字勾起了好奇心。”
最初岳劍平只答應幫忙題字,小蔣聊到開發(fā)者和游戲,岳劍平也只會笑著擺擺手:“(游戲)這東西我不懂,等會兒我兒子來了,你和他聊。他喜歡?!钡坡∮螒蛘沟慕?jīng)歷,突然讓小蔣有了些新的想法。
“我想做點事情,來扭轉(zhuǎn)、削弱一些家長對游戲的偏見——就像音樂、書籍、電影等其它載體一樣,游戲也有好有壞,并非只有負面影響,只有課金和暴力。媒體是能影響大眾觀念的,我想讓岳叔叔知道,游戲并非像主流媒體說的那樣,全是‘精神鴉片’‘洪水猛獸’,像‘狄仁杰’的游戲,就可以用來向外國人普及中華文化?!?/p>
小蔣回國后親自上門向岳劍平致謝,同時特意為他推薦了幾期游戲電臺節(jié)目,還現(xiàn)場給他看了觸樂關(guān)于楊教授的一系列文章。岳劍平后來跟我說,他才知道原來游戲里也有文化,游戲媒體也會有社會關(guān)懷。
由于小蔣這一系列鋪墊,才使得“狄仁杰”游戲里有了那些好看的手書,來自“游戲媒體”的我才有了和岳劍平當面聊聊的可能。
?“仔細想想,(有些游戲)就跟以前的鄧麗君很像嘛。說是‘靡靡之音’,為了‘清除精神污染,反對資產(chǎn)階級自由化’,部隊里不能聽、不能放?!?/p>
岳劍平當兵時是電影放映員,兼職放廣播,“就是那種一格一格的塑料薄膜唱片”。每天除了起床號、熄燈號、緊急集合號,一般也會間歇放些革命歌曲,就是“戰(zhàn)士打靶把營歸”那種。
“那時天都還沒亮,去哪里打靶?放得我都煩了?!庇谑撬阃低捣牌鹆恕犊刀ㄇ楦琛贰缎『犹仕返饶莻€年代的愛情歌曲,直到思想比較保守的宣傳科科長跑來“噔噔噔”地敲門,訓斥他說:“小岳啊小岳,不讓放愛情歌曲你還連放了3首,這還了得!趕緊關(guān)了!”
回憶起這段往事,岳劍平忽然撫掌大笑,表情柔和了許多。
一起聊天的那幾日,我們談論游戲的時間很少,更多的時候像在上文化課。
岳劍平會跟你聊安徽宣州的宣紙,說以前用的都是檀樹的第二層白皮,冬天擱水里泡3個月,夏天一個月,然后搗爛做成紙漿,含量得40%以上。他說宣紙有“紙壽千年”之說,保存得當可以不受潮、不受蟲蛀。
“我當兵前還沒有假貨,現(xiàn)在呢,都是稻草、麥草、龍須草……因為長得慢,安徽已經(jīng)沒什么檀樹,純檀皮一張要50塊左右?!?/p>
他說古人用的墨分油煙和松煙,墨汁都是做成墨錠在硯臺上磨。
“松煙是用松樹的那個枝條放在爐子里面燒,然后把那個黑煙收集起來,之后加上動物膠、樹膠,就是桃樹上面流出來的那種膠,再加上麝香、冰片等20多種香料和成泥,擱青石板上摔個上萬次,最后用櫸木做的模具壓成塊。”他說這么壓出來的墨錠對著光看,表面會有櫸木的木紋,聞起來有沁人心脾的香味。
“油煙是在一間大屋子里擱很多長條凳,然后用一個個玻璃盞來燒桐樹的油。我是在安徽制徽墨的墨廠里看到的,屋子的油燈有成千上萬盞,要一個禮拜才能點完,你想想那個屋子有多大!因為長期制墨,油煙難免散出去,四壁都是黑的,大白天不開燈就伸手不見五指。燈著上一周,得進去看看哪盞燈還沒滅,等全滅了才能開始采墨……”他說這樣做出來的墨,碳分子不規(guī)則,寫到紙上“墨分五彩”,墨才有精神。
“可現(xiàn)在大批量生產(chǎn)了,很難用以前這樣的工藝去做,很多都是用工業(yè)碳黑,做輪胎用的。”說起這些,他有些憂傷,“現(xiàn)在日本造的宣紙和墨,很多都比國內(nèi)的要好了?!?/p>
他聊起日本侵華時,北京大學圖書館被燒掉的那些珍貴的古籍孤本,聊起被一車車拉回日本的岳山寺經(jīng)文,聊起被日本偷學了去的景泰藍技藝,也聊起四清、破四舊、文革時,他家人燒掉的那些珍藏的古書和古舊字畫——為了怕被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只敢半夜在院子里一點點燒,燒了兩天才燒個精光。
“那個年代毀了那么多東西,反倒是英國人,用一個煙斗從敦煌石窟換走的十二馬車經(jīng)書,卻完好地保存了下來……這就是歷史的兩面性?!?/p>
岳劍平說,10年前的書法界也曾亂象叢生。一個書法單位上百行政人員,不少都是花錢掛個“顧問”之類的頭銜,然后官員以出賣字畫的名義受賄,商人出去“走穴”也有了招搖撞騙的名頭,披個和尚袍就敢說自己是大師,十天半個月就能弄個幾萬塊?!爸钡阶罱鼛啄?,才把這些非專業(yè)的,有單人、團體職務的統(tǒng)統(tǒng)清出去?!?/p>
但懂書法的人還是越來越少了。對一些人而言,書法只是裱在墻上的裝飾,沒有人在乎上面寫的是什么。在岳劍平給我展示那些收藏的墨錠時,他指著其中一塊對我說,這是河南新鄉(xiāng)一位收藏家給的。
“他讓我給他寫字,最后沒給錢,給了我這個。我覺得很好,比給錢還好?!?/p>
后來我聽小蔣說,給“狄仁杰”游戲?qū)懥四敲炊嘧?,他也沒問小蔣收一分錢,只說反正也要練字,順便。
聊起現(xiàn)在對游戲的看法,岳劍平說:“中華文明能綿延數(shù)千年不絕,不僅僅因為漢字,中國人血脈里是有基因的。即使因為歷史條件的局限被壓抑,一有火種馬上就能煥發(fā)生機——游戲也是這樣。雖然我不懂游戲也不玩游戲,但我能看出來,將來中國的游戲,只有跟中華文化結(jié)合得越緊密,生命力才會越強?!?/p>
前幾天,我收到了李志森回復我的郵件。
“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很迷一位美國華裔網(wǎng)球球員張德培,在比賽中我總是為他喝彩。后來我意識到,我喜歡他的部分原因是,美國電視臺上只有他一位像我一樣的華裔。我想,我會創(chuàng)造‘狄仁杰’這個角色,我是因為在北美洲長大,但在我的成長中,并沒有這樣一個中國模范角色來引導過我。我的兒子已經(jīng)13歲了,我最大的希望是,他以及其他像他一樣的人,有一天能有為之喝彩的中國角色?!?/p>
小蔣當著岳劍平和他兒子的面,打開了那款“狄仁杰”游戲的試玩版。
“這是你最關(guān)心的事情?!痹绖ζ饺滩蛔鹤余洁炝艘痪洹T绖ζ綇膩聿煌嬗螒?,棋牌游戲也不玩,同事湊一桌麻將他都會嫌吵,選擇敬而遠之。此前,他對游戲的認知停留在“打打殺殺,會沉迷,會浪費無數(shù)的時間和金錢”這樣的層面。能看到他和兒子在他平日揮毫的書桌上一起玩游戲,本身就是個不太尋常的畫面。
“……這里寫得不對。柳枝是用來送別,辟邪的是桃木。”在操作“狄仁杰”移動的兒子一旁,岳劍平忍不住指著屏幕上的文字說。
兒子沒有回頭,只是專注于眼前的像素小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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