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我應(yīng)該問出來。
最近在做兩個選題,可能是由于一些巧合,再加上選題的題材,我和采訪對象之間的聯(lián)系有點“別扭”——只能在某個限定的社交媒體上,通過打字來聊天。有時候,由于彼此回復(fù)的時間跨度太大,有點像扔出一個有去無回的漂流瓶。我不太擅長這種交流方式……雖然坦白說,面對面采訪我也不是很擅長,但是打字還是讓我時常感覺啞口無言。
我其實不算“社恐”,平時也經(jīng)常打字,速度還不慢,現(xiàn)實生活中和朋友打字聊天,MMO或者Moba游戲里和隊友打字溝通,都非常自然。但是和一個剛說了幾句話的陌生采訪對象進行漫長的打字提問,我總是感覺有些尷尬,哪怕我已經(jīng)對他有過初步的了解。
正常情況下的打字交流,是一種比較符合生活邏輯、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膱鼍?。但采訪這件事總是不大一樣,如果采訪對象本身不是那種表達欲強烈的人,我就更加無所適從。面對面、打電話其實還好,可以觀察表情,傾聽語氣,同時盡量表現(xiàn)自己的真誠。打字就不一樣了,對方說話少一個語氣詞或者標(biāo)點符號,我都容易想多,如果對方對這些字詞用法不敏感,就更可怕了。
在這些情況中搖擺,我感覺自己像是得了“追問羞恥癥”。我之前其實并沒有非常明確的感覺,但是這段漫長的、細(xì)碎的打字采訪,讓我慢慢確認(rèn)了這一點。打字采訪能夠把我的一切局促都放大——采訪是一種走入他人生活、認(rèn)識真實世界的方式,但是我好像對這種行為有一種微妙的抗拒。
寫稿子這件事,細(xì)節(jié)很重要,如果不追問,就很難有細(xì)節(jié)。我之前聽過不少記者講座,他們都如此分享。比如說,如果一個采訪對象說“自從我那天晚上遇到可疑人物后,每天晚上80歲的奶奶都會打電話催我回家”,那理論上來說,我應(yīng)該追問:這個電話奶奶是用座機還是手機打的?如果是手機,是老年機還是智能機?如果是智能機,又是誰教會她使用的?如果是座機,她是怎么記住手機號碼的,在本子上,還是其他的地方?催人回家的時候奶奶會說什么?如果當(dāng)時沒有接電話,奶奶會再打嗎?奶奶第一句話會說什么?諸如此類,這些問題相對比較實際,很好想象,我可以問得出來。
但我也會遇到一些比較含糊的情況。我希望采訪對象說出非常細(xì)節(jié)、有感情的場景,這時候,手段和途徑就體現(xiàn)出了重要性。比如說,我和那位喜歡冷門角色“阿嬌”的畫師聊天時,她提到自己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,終于買到了心愛角色的手辦。我很想知道她收到那個手辦時的開箱細(xì)節(jié),也因此想出了許多問題:那個箱子是新還是舊?有多大?是用剪子還是裁紙刀拆開的?錄開箱視頻是怎么架起手機的?那個手辦是怎樣塞在箱子里的?查驗狀態(tài)的時候先從哪里開始?
然而,當(dāng)時我們也是打字交流的,哪怕是一些比較“實際”的問題,她回復(fù)得也一直比較簡略。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某種情緒,就默默把這些話咽了回去。后來我們熟悉了一些,她說并不是故意敷衍,只是有的時候是真的忘了。等到我們第三、第四次聊天時,我還是把這些問題問了出來。
事后羅列出這些問題時,我覺得它們不算什么大事,但在面對一個真實的“人”時,我總會考慮對方的感受:這些太過細(xì)枝末節(jié)的追問,是不是有一些怪異?
有些時候,一句話里的信息,要用一長串的問題來確認(rèn)。當(dāng)我在對話框里打下很多個問號的時候,我會有些不安,感覺自己像一個人形機器人,在發(fā)放層層嵌套的調(diào)研問卷。為了緩解這種不安,我會先使用一種有點嚴(yán)謹(jǐn)和冷淡的語氣,再加上一些語氣詞,試圖顯得自己比較活泛和放松?;蛘撸視噲D提到自己的一些經(jīng)歷,為了拉近距離,開個玩笑,緩解一下氣氛。
我又會不由自主地共情受訪者:如果是我自己,看到這一大片問號,我也會覺得壓力很大——在真實的、面對面的場景下,人與人要開口或許會容易一些,但是在對話框里,大量內(nèi)容堆疊起來,不會消散在空氣中,就難免給人一種“自己的表達欲是不是太強烈了”的感覺。
作為一項工作,我知道采訪——或者說,與人聊天交流——其實也可以通過一些經(jīng)驗和技術(shù)完成,有經(jīng)驗的采訪者大概會知道應(yīng)該問些什么、受訪者的回答可能要寫在哪里。但我仍然覺得,真誠、真心的交流是很考驗人的。偶爾,我會感覺自己做了一次非常好的交流,遇到了絕佳的采訪對象,剛好我也超常發(fā)揮,這真的令人高興。不過這種時刻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
不論如何,我還是希望自己的真誠能讓聊天的另一方感受到。所以,我給自己默默地定下了一個“聊得還行”的小標(biāo)準(zhǔn):聊天時間超過2小時,過程中對方至少真心地笑2次。